谢湍

孽海记【三】

有新人物登场。

5.

这天好暖，草很绿，就连树上叫不出名字的鸟的叫声都那样悦耳动听。

前面有一个人，瘦瘦的，穿着牙白色的大褂，衣襟上还簪着花。

听，他在说话。

“三儿，跟我走吧。”

“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的地方。”

“三儿，跟我走吧。”

孔云龙走到切近，果然是栾云平。

泪珠从栾云平的眼中滚落，沿着优美的下颌线滑进衣领中消失不见。一滴一滴，一滴一滴。眼泪就像不要钱一样，连花儿上都挂着泪，比清晨的露水还要晶莹。

孔云龙忍不住伸出手，一遍又一遍擦着他的眼泪。孔云龙想要说话，可他却说不出，连一个音节都不能。

栾云平抬眼看向他，握住了他的手腕，“三儿，我带你走，我们再也不分开了。”

我们再也不分开了。

孔云龙睁大了眼睛，猛然挣脱了他的手。不对，这不是栾云平，栾云平不会说出这样的话。

“三儿，怎么了？你为什么要挣脱呢？”“栾云平”停止了哭泣，“和我在一起不好吗？”

“栾云平”歪过头，笑眯眯看着他，“我是栾云平啊，你最爱的栾云平。三儿，我带你去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好地方。”

孔云龙越来越心惊，转过身去撒腿就跑，“栾云平”就在不远处紧紧跟随。

不知道跑了多久，孔云龙的力气要被耗尽了。

哈……好累，真的好累，跑不动了。

马上，马上就要被追上了。

好累……

“三儿，我在这儿啊。我们要永远在一起。”

答应他吧，跑不动了。

“三儿，醒来。”

这个声音就像一只手，撕开了美好到虚假的画面，真正的阳光透进来了。

孔云龙醒了。

一只温厚的手掌遮住了他的眼睛，“慢慢睁眼，太亮了别刺到。”

孔云龙听话地慢慢睁开眼睛，“哥……谢谢。”昏迷了太久，声音已经嘶哑到像是坏掉的风箱。

“醒了就好，醒了就好。”李云杰的声音也有些发颤。

贴心的王筱阁在第一时间冲过去拉上了窗帘，好让他师父能适应屋里的光线。

“哥先喂你喝点水，喝了水再说话啊。”李云杰用两个小枕头垫在他脑后，把他抬起来一点好喂水。

孔云龙轻轻握住李云杰的衣摆，往自己这里拉了拉。好像这样能让自己心安一些。

“我在呢，不走。”李云杰安慰道。

“哥你知道吗，我差一点儿就醒不过来了。”孔云龙就算是现在想起来也仍然是心有余悸，“就差一点点我就被追上了，但是我听见了你喊我，突然就醒过来了。”

李云杰当然知道那个惊险程度，他本来是给孔云龙喂完了吃了坐在他身边絮絮叨叨说点儿话，结果就发现他突然不安分的挣扎了起来。凑到切进还能听见他嘴里念叨着什么放开，你不是，不是平儿。眉头皱得紧紧的，所以李云杰就开始喊他。

“没事了，三儿，醒过来就好。筱阁和筱怀都要担心死你了，他们俩守了你好多天。”筱阁和筱怀眼巴巴看着醒来的孔云龙，一眨都不眨，生怕师父突然又飞走了一样。

孔云龙看向两个孩子，眼里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。“筱阁那天一直拽着我，不让我出去。”他伸出手在王筱阁脸上摸了又摸，“可是我们的筱阁还那么小，怎么拽得住呢。”

“筱怀，靠师父近点，这阵子吓坏了吧？”他把雪团儿似的于筱怀看了又看，怎么看都不够。

只差一点，就再也见不到了。

两个孩子都围上来，挨着师父近一些，再近一些。

孔云龙到底是刚刚苏醒，身体总归还是不济。听着李云杰说说两个孩子的事和最近发生的事情，听着听着就又睡着了。只不过这一次是睡着了，很快就还会醒来。

王筱阁也久违的露出了本该属于他的笑容，他带着于筱怀到院子里转转，看着湛蓝湛蓝的天空，就觉得心里呀，怎么就这么开心。

 

 

花开两朵，各表一枝。哥哥这边的事情是解决了，孔云龙已经醒过来了。弟弟李鹤东那边还毫无进展。一边和侯鹤廉磨合着，一边还要抽时间盯着那个人。只不过最近看起来一切都很平静，没有丝毫异常。

“东子，过来。”六哥赵云侠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了。李鹤东脑补钻这个动作没有别的意思，确实也是因为六哥个头小了点儿，身量比起女子都不算高。

六哥一把抓住李鹤东的胳膊就往旁边领。

“盯梢哪有你这么正气凌然的呀？你再盯两天，他就算是个瞎子也该发现了。”六哥压低了声音一针见血来指出李鹤东的问题。

赵云侠原本是李云杰的搭档，两个人合作得相当默契，台上风格也很火爆。只可惜就如同李云杰对他的评价，六哥这个人虽然是古道热肠，不过脑子稍微有点儿糊涂。头几年让人骗了，说是看好他的嗓子和身段，要带他去唱戏，并许诺以重金，结果他也是真信了。这一来一回什么都耽误了。如今上台也不多了，只是帮着师父带带新来的孩子。

这些遗憾的事情且不说，赵云侠和李云杰两个人过去关系还是十分好的。所以连带着对李鹤东也是相当不错。

“我也不会盯梢啊，六哥。”李鹤东也挺无奈的，当初应下这个活儿答应的倒是挺痛快。可真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？

赵云侠倒也知道东子是个直性格，你要跟东子说对面是个坏蛋，让拿刀劈了他倒是可以。这么曲了拐弯的事儿不适合东子。

“你也别为难自己了，六哥帮你看着。”赵云侠看了一眼他要过来了，赶紧低声又补了一句，“我亏欠你哥太多了，多少能帮他一些就是一些。”

赵云侠大概是因为吃过了亏，后来学精了。

眼见着那个人要过来。赵云侠赶紧换出一副焦急的模样，拔高了一些嗓门。“东子，六哥以前对你可不差。你一定要帮我这一回，我跟你哥这么多年交情了，撮合回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。”

李鹤东就是那副严肃到要死的表情，也不说话。

那个人也是佯装不经意地走过来，“赵老六，和东子说话呢？”一副好兄弟的语气。

赵云侠有些尴尬地回头看他，“啊，何师兄，我跟东子说点事儿。”

“何师兄来了。六哥你要是说完了我就走了。”李鹤东还是没有什么表情，看起来明显是不想理赵云侠。

说完迈步就走。

“东子，东子你等一下。”赵云侠嘴里喊得急切，脸上表情却不善。悄悄啐了一口，低声骂了一句，“妈的狗崽子，一点旧情不念。”

“何师兄我先走了。”赵云侠说完追着李鹤东又去了。

不得不说赵云侠的演技确实一流，不仅没让那个人加深怀疑，这副急功近利的样子反倒给自己之后的行事行了方便。

“这小子鬼气森森的，真让人不舒服。”两人重新找了一处偏僻所在，赵云侠才收了表情。

“我哥说他身上最少背了一条小孩子的命，又害了孔云龙重伤。这样的人留着也是祸害。”李鹤东揉了揉板着快要僵了的脸。

“云杰心最善，”赵云侠想了想他，心情好了一些，“我一会儿去看看三儿吧，也和云杰商量一下，今天那个人估计差不多不会再搞什么幺蛾子了。”

“师父那边真的不用说吗？”李鹤东问道。

赵云侠摇摇头，“不抓他个现行师父不见得会信，就算信了也未必舍得。师父心软得很。”

“六哥，你这样精明的人，为什么当初会做那么糊涂的事？我不明白。”李鹤东记忆里的赵云侠一直都很精明，并不是个糊涂人。只有哥哥一直说他是。

“功名富贵迷人眼，我是穷怕了。”赵云侠抬脸看着他，透过他的眼睛就像是在看李云杰一样。虽然兄弟俩长得并不像，但是那双眼睛都一样的纯粹。“东子我那不是糊涂，糊涂两个字太好听了，那就是疯了。被钱迷疯了。”

“好了，我回去了，别忘了接着装下去。”赵云侠一转眼就换上了一副沮丧而又不甘心的神情，只要那个人一看见就知道赵云侠游说失败了。

李鹤东咂么咂么刚才那几句话，正经挺凄凉的。

其实说句实话，他还是主张哥哥和赵云侠在一起。他并不怎么看得惯哥哥上赶着去帮着孔云龙。还是那句话，孔云龙心里没他。原先哥哥跟赵云侠倒是有点儿郎情妾意的意思。可惜了，赵云侠在回来之后两个人的关系虽然还像从前相处的那样好。但是两个人都故意避开这件事情，明明都单着，也很需要一个搭档，却对彼此只口不提。

可能就跟他和谢金的事情一样吧。

 

 

6.

赵云侠买了两只乌鸡，又打包了两斤点心。他知道孔云龙家有徒弟，这两斤点心是给孩子吃的。

说实话他心里有些打鼓，他当初对李云杰不可谓没有动心，李云杰对他也保不齐有没有这份意思。但是现在都过去了，只是看到李云杰现在那样的喜欢孔云龙。他心里，说一点想法没有也是不可能的。

赵云侠深吸一口气，用力扣响了门环。

“请问您哪位呀？”少年轻轻朗朗的声音在门里响起。

“筱阁吗？我是你六大爷。”赵云侠听声音觉得像是王筱阁。

王筱阁拆了门闩把门打开，“六大爷，我师父今天醒了，但是下午说话有些累，现在又睡着了。云杰大爷也在这儿。”

赵云侠把点心递给王筱阁，“这是稻香村的点心，你们两个小孩儿拿去吃，你师父刚醒肯定是不能吃这个。我把乌鸡给你放到厨房，回头让云杰大爷给你师父炖汤喝。”

“谢谢六大爷！”小孩儿都爱吃这些甜的点心，一看见高兴的不得了。

李云杰听见声音从屋里出来，看见是赵云侠心里也有点儿诧异。“六哥你来了？”

“我来看看三儿，送点补品。还有些话要对你说。”赵云侠点点头。

王筱阁知情识趣的从赵云侠手里接过乌鸡，“六大爷，我把这送到厨房就行了。”

“那咱俩到客房说吧。”李云杰对他一指客房。

赵云侠摇摇头，“就在这儿说吧，说完我赶紧走。”

“你交代东子的事，他做不了。他的眼神实在是太正气凌然了，那个人已经开始怀疑了。你要是信我，我帮你。”赵云侠话说得很快，他得快去快回，以免打草惊蛇。

“你愿意帮忙是再好不过。”李云杰听完赵云侠的话，心里松了一口气。

“他应该挺恨三儿的。虽然我不知道原因，但是看眼神能看得出来。”说到这儿，赵云侠突然自嘲地笑了笑，“但我估计你们都没发现，谁让你们个高对不上他眼神，就我们俩旗鼓相当能看见彼此。”

“那么恨三儿……按理说三儿性格讨喜，不应该会惹人生厌。要非要说他们两个有什么龃龉的话。可能是因为小翠儿的事，争风吃醋？”李云杰皱着眉头，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。

“因为什么不重要，这只是个切入点，等他自己下手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，要除掉他就得刺激让他提早下手。我们来控制度和时间，他就翻不出天去。”赵云侠条理清晰，一看就是下了心思。

他昨儿就注意到李鹤东盯着那个人了，他是想好了主意才出言提示的。

“前面的铺垫我已经做好了，是我急功近利想和你重新搭档。想要通过东子撮合咱们两个人，不成功。来找你好几次劝说，还是不成功。因此恼羞成怒，被那个人发现。他一定会把矛盾往三儿身上引，然后互相刺激，到时候事成我会把信传给东子。你提前准备就行了，最好联系几个警察厅的人抓他。如果出了意外，不要管我，不要声张。放我们俩互相攀咬就可以了。”赵云侠对他笑笑，“只能帮你到这儿了。想要得到三儿的心你还得努努力。”

“六哥，”不知道为什么李云杰看到他的笑容，心里总有一种不详的感觉。“不行，六哥咱们再商量商量，不能把你饶进去了。”李云杰的心扑通扑通地跳，他总觉得如果拦不住这一次，就会永远失去赵云侠了。

“对待那种人，如果不狠，你得后悔一辈子。”赵云侠定定地又看了他一会儿，“云杰，我欠你的。”

“六哥就提前祝你和三儿天长地久了，看你的气色就知道他应该已经准备放下小栾，来爱上你了。”赵云侠不等他回话，坚定而又决绝地转身离开了。

“赵…云…侠，”李云杰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。赵云侠坚决要裂穴、要离开德云社、要去唱戏。无论他怎么劝说怎么恳求，赵云侠都不肯留下。

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，竟然再一次涌上心头。

他和赵云侠的过去并不比孔云龙和栾云平的过去短，他们在一起搭档了十年。十年啊，人生总共有多少个十年。

赵云侠生得漂亮，不同于小栾的俊和三儿的灵，他眼睛很大，眼尾下垂，是一种很无辜的漂亮。他们俩很少吵架，经常是互相看看就生不起气，就笑了。

有时候李云杰让东子气的跳脚，想打孩子，赵云侠老是找借口把哥俩分开，导致年幼的李鹤东特别喜欢六哥。

李云杰总是克制着不去想起过去的事情，克制到自己都快觉得自己忘记了。此刻被封存起来的碎片都被唤醒了，一个一个飞到它们原本该去的地方。

“六哥啊……”李云杰用力闭上眼睛，任凭萧瑟秋风一遍一遍吹过自己的身体，带走身上的热量，也让自己逐渐平静下来。

 

 

赵云侠离开了孔云龙的住所，李云杰的表情就如同印在他脑海里一样，惊愕，不舍。和当年一模一样。

但他从来就不是听劝的人，他认定了是对的，不计成本不计后果，无论如何都要去做。这是天性。

“其实真的不想祝你们天长地久，我也会嫉妒啊。”

“你和东子都是太善良的人，做不了这样的事。对付豺狼，就得让猎人来。”

赵云侠换上了那个急功近利的面具，他不后悔，也不会后悔。他这个人，从头到尾只有长相纯良无害，内里却炽烈地如同能焚尽一切。

刚刚走进师父家门口，就看见了抱着胳膊好整以暇看着他的那个人。

那人笑么滋儿凑过来，“看你表情不太好，怎么，找李云杰去了？”他热情地挽着赵云侠的胳膊，“都是自家兄弟，有什么难处你就说。”

赵云侠烦躁地叹了口气，“你是师哥，你来评评理。我和李云杰搭档了十年，人生有几个十年。我承认我确实有错，是因为我才导致我们俩分开，但是现在既然他没有搭档，我也没有搭档。重新搭档不好吗？”

“老六你先消消气，天涯何处无芳草是不是？要搭档咱们社里有得是，你非盯着他干嘛？”那人虽然貌似在诚恳地劝他，可是背地里已经悄悄勾起了嘴角。

“换别人磨合太费劲了，再说他不是单着吗。天天给人打补丁说单口，就这还不愿意和我？”赵云侠越说越来气，“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想什么东西。”

“有些话我可能不太好说，说出来得罪人，但是看你这么难受我又憋不住。”那人一脸为难。

赵云侠在心里暗骂了一句，装吧，装得真好，跟便秘似的。

那人四下张望张望，见没别人，这才压低声音跟他说，“他不肯和你一起，怕是在等三儿呢。三儿也没搭档，自己说书呢。这回小栾嫁出去了，三儿彻底断了念想。云杰这趁他这时候脆弱又受伤，趁虚而入很容易就拿下了。”

“怎么这么乱啊，他怎么还惦记上孔三儿了？”赵云侠听得满头雾水。

“你不知道吗？云杰喜欢三儿都不是什么秘密了，有一半人都知道了。”那人一脸诧异，“你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。”

“他们哥俩都爱别人玩剩下的是不是，妈的。”赵云侠脸色沉下来了，“爱玩剩下的我管不着，那人家三贞九烈你还等他到天荒地老啊。”

“老六老六，别生气别生气，你再劝劝他。”那人赶紧给他捋顺毛，不能操之过急。

赵云侠低下头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嘴角悄悄勾出了弧度。

鱼咬钩了。

谁是鱼，谁是渔人？

不到最后一刻，如何能妄下定论。

晚上睡觉之前，李鹤东和赵云侠在回廊里相遇了，就在擦肩而过那一刻，赵云侠听见李鹤东轻轻说了句话。

“六哥好演技，连师父都信了。”

赵云侠满意点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