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湍

青山有幸埋忠骨,白铁无辜铸佞臣。
​正邪自古同冰炭,毁誉于今判伪真。

孽海记【四】

7.

所有人都睡了,只有李云杰辗转反侧,夜不成眠。

他承认他怕了。

他曾经以为经历过父母的死,他什么都不会再怕了。但他在那之后,仍然有两次几乎要被淹没的怕,这次算一次,上一次也是因为赵云侠。

他们都忘了,李云杰在妙峰山的林子里捡到迷路的三儿和小栾那天,明明是赵云侠陪着他去的。东子高烧不退,李云杰手足无措之下只能去药王殿拜拜,保佑弟弟早点好起来。赵云侠明明不信神鬼,却心甘情愿陪他去了。

赵云侠不会像三儿那样天天给小栾捂手的露骨地体贴,只是每天提前出门晨练一下感受天气,再回来不经意告诉他增减衣物。

他爱吃的菜,爱喝的茶,每一个喜好赵云侠全都记得。

可是他一闭上眼,赵云侠一次又一次狠心地转身,就那么鲜活的出现在眼前。

“赵老六,你好狠的心啊。青梅竹马一场,你是要我的命才对。”万一赵云侠真的出了意外……

李云杰好不容易睡着了,梦里全都是赵云侠的血。

再一次见到谢金,果然不出李鹤东所料。谢金瘦了一些,胡子拉碴的,讲究的金丝眼镜也没戴,看起来颓废极了。

李鹤东一抬头,就看谢金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。他过来干什么?是要道那可笑的歉?还是诉一诉离别之苦?

李鹤东撇撇嘴,不想听怎么办。六哥呢?出来救个场行不。李云杰总说他犟,犟就犟在他要是不愿意听,你哪怕拎着他耳朵讲上一天,他也一句都不往心里去。更何况他现在听都不想听。

也别说,他刚刚一动这个念头,赵云侠就抢先谢金一步过来了,“东子,东子你可不许走。小的时候六哥对你多好,你哥打你哪一回不是我拦着。”

谢金眼睁睁看着赵云侠插过来,他手脚僵硬了好一阵子不知道是该说话还是不该说话,甚至感觉自己都不应该站在这里听李鹤东小时候的事。

“我和你哥搭档的多好,你回去劝劝他,家里就剩你们哥俩相依为命,你说话肯定比我劝他好用。”

谢金更尴尬了,赶忙走掉不想掺和进他们复杂的事情里,至于和东子道歉,下回再说吧。

“谢谢六哥,”等他走远了,李鹤东才松了一口气和六哥道谢。“我实在是不想听他说话。”

“不想听就不听。上赶着不是买卖,你喜欢他对他好,他不在乎你还迁怒你。给你惹毛了,甩手走人了他想起来道歉,晚了。”赵云侠和李鹤东想法差不太多,“态度坚持住了,不能轻易心软。就算有一天要原谅他,也得是他跪下来求你才算数。”

李鹤东点点头,他又不太自在地清清嗓子说道,“就这一次,同不同意是我哥的事。我只帮你这一次。”

“可以了,回去吧。”赵云侠小声嘱咐他。“你最近和鹤廉待在一起别乱跑。”

“六哥你也小心点。”李鹤东说完就跑了,完全的装出了一副着急要脱身的样子。

“学得可真快。”赵云侠努力压住嘴角的笑容,“希望我的演技不至于出什么纰漏。”

 

今天早上的孔云龙感觉到十分奇怪,难道说自己又昏迷了一段时间?明明上一次醒过来,李云杰的脸色还没有这么难看。

“哥,我又睡了多久啊?”孔云龙试探着问他。

“也没有多久,”李云杰指了指旁边的筱怀,“看见没有,那是筱怀的儿子。是不是长得特别像?”

“得了吧哥,你可别蒙我,筱阁都笑了。”孔云龙推了他一把,“我是身上受伤了,也不是人傻了。”

“哥,我饿了,你能给可怜的病号做点好吃的吗?”孔云龙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个好主意,先拿这件事把李云杰支出去。

“看起来恢复的确实不错,这一睁开眼睛就知道找饭吃了。”李云杰摸摸他的脑袋,“那你在这儿和两个孩子玩,我给你做吃的去。”

“谢谢哥哥~”孔云龙的嘴比抹了蜜还甜。

李云杰就去厨房了。

李云杰一走。孔云龙就对王筱阁招招手,问李云杰,李云杰一定是不愿意说的。不如直接问王筱阁了,这孩子跟个包打听似的,悄悄咪咪就在旁边儿听着也不出声,别人也想不到他在那儿注意地听。

“筱阁你过来,你大爷这儿是怎么了?我怎么睡了一下午带一晚上,醒来之后他就这个脸色?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?”

王筱阁对于师父孔云龙,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而且绝不撒谎。

“德云社里面有坏人,有一个会杀人的坏人,他要害师父。昨天六大爷来了,他让大爷不要担心,他有办法收拾坏人。但是听起来好像很危险,好像是他要装成也是一个坏人,和那个坏人一起,所以大爷脸色很不好。”虽然王筱阁昨天确实是去厨房送乌鸡了,但是送完之后他就悄悄躲在柱子后面,把两个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。“六大爷还说东叔他太正气凌然了,没有办法盯着坏人,那样坏人会发现的。”

“筱阁你说的坏人是…”孔云龙刚想问是谁,房间的门又被人推开了。

要不怎么说人吓人会吓死人,正准备说关键地方揭晓谜底是什么呢,李云杰就端着碗推门进来了。

李云杰那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明显是看透了孔云龙的小伎俩,“鸡汤炖了一晚上,现在喝刚刚好。有什么话你何必支开我去问孩子。筱阁筱怀去吃饭,大爷都给你们盛好放在桌子上了。”

孔云龙自知理亏,就抿着嘴儿在笑,“这不是怕哥哥你不肯说嘛,孩子刚才说的肯定不完整,哥哥你再给我说一遍呗。”

在嘴甜撒娇这一点上,孔云龙没服过谁。

“你怎么知道我就不肯说,”李云杰也拿他没有办法,他就一笑叫一声哥哥,李云杰什么烦心事都记不得了。“你不是饿了吗?先把饭吃了我再给你说。”

王筱阁捂着嘴偷笑,拉上弟弟就跑了。

“哥,你这汤炖得真香。东子肯定在心里埋怨我霸占了他哥哥。”

李云杰很细致,一勺一勺都给吹得刚好能入口,才给他喂到嘴里。孔云龙也喝得眉开眼笑的。

“昨天六哥来送的乌骨鸡,晚上我就给炖上了,就留着给你喝。”李云杰实在是个有耐心的人,“东子小时候生病,我也这么喂他,只不过是喂药。后来苦得他自己把碗抢过来,咕嘟咕嘟就喝了。从那之后再也不用我喂了。”

“东子从小就是狠人。”孔云龙实在想象不出这个画面来,笑得他伤口都疼了。捂着肋叉子一边哎呦一边笑。

“你也是狠人,轻点儿笑。”李云杰轻轻拍他一把。

“好了好了哥,我吃饱了。”孔云龙笑得可乖了。

李云杰把他剩下的小半碗汤喝了,把碗放到一边,又给孔云龙把被子往上拉了拉,怕他冻到。把这些都弄完了,这才一五一十给孔云龙讲了昨天的事情。就连王筱阁和那个人的渊源也都讲了清楚。

孔云龙饶是一向巧舌如簧,这会儿也像是哑巴了一样,完全说不出话来。

两个人沉默地对坐了很长时间,孔云龙突然捂住了脸。记忆深处被他故意遗忘的片段重新被开启了。

“让六哥收手吧,那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,六哥要是因此出了事,我们会内疚一辈子的。”孔云龙用力摇摇头,“他和别的人不一样,没有理由,就是天生的坏人。”

“他小时候养的狗,就是说跑丢了的那只大黑。其实是被他一刀一刀切碎了,扔在了丁叔家猪的食槽里。第二天早上起来都被吃干净了。”孔云龙的手下意识抓着被子,李云杰想要安慰他,却发现三儿的手冰凉。“我都看见了。”

李云杰把他的手攥在掌心,就如同那些个冬天里他握着栾云平的手。“我去跟六哥说,肯定会有更好的办法。”

“哥,”孔云龙看向他的眼睛,“我会试着喜欢上你,你等等我好不好?在此之前别对我那么好了,我会很愧疚。”

“等你伤好了,换你天天给我做饭吃。”李云杰捏捏他的鼻尖,“好好养伤是第一位,你不用想那么多,就算我只拿你当弟弟看,也会一样照顾你的。”

“哥,等来年开春,咱们组穴好不好。我想说相声了。”孔云龙用冰凉凉的指尖去戳他宽厚的手掌。

李云杰盯着他看了又看,笑着点点头,“好,来年咱们就组穴。”

春天,一切都能从头开始。

 

 

8.

只可惜,对于赵云侠来说开弓没有回头箭。

赵云侠让李鹤东把话带回去,“你回去和你哥说,让他后天联系好你们父亲以前的旧识,就在三儿家等着。我会和那个人一起过去,别让我们进门,就在门口围住,我会想办法脱身。”

“告诉云杰,一定一定不要在这个时候心软,就算他怕我出事,我也已经停不下来了。把人联系好,剩下的交给我。”

“六哥,”李鹤东知道多说无益,“多加小心。”

赵云侠拍拍他肩膀,“等事了了,我领你喝酒去。”

 

赵云侠回到房间,屋里只有一个黑瘦黑瘦的小鬼,刚来两年多的学徒,叫吴霄泽。大家平日里都叫他小猴子,只有赵云侠坚持叫他阿泽。来的时候十六,今年已经十八了,赵云侠说已经可以娶媳妇的人,叫小猴子就太难听了。

“六哥你一定要去吗?”吴霄泽话不多,性格有点奇怪。

赵云侠点点头,“都到这一步了,去不去都是得去的。”

“你答应我等我二十岁就和我搭档的。”吴霄泽直勾勾看着他,眼睛眨都不眨。

“对啊,我答应你了。”赵云侠说完了才反应过来,“哦,你怕六哥死了?没那么严重。”

“答应我了,得做到。”十八岁的小伙子已经比赵云侠高出不少了,可看他要赵云侠一句承诺的样子,还觉得是个孩子。

“当然了,”赵云侠把桌子上的快板递给他,“打一段我听听最近有没有长进。”

“我是一天也不敢落下,打不好了你又要骂我。”吴霄泽接过板儿站起身来,端好了架势,连花板带说来了一段。

赵云侠终于夸了他,“有点意思了,听得出来你用心了。你就听话按着这个劲头好好学,我要是食言了没和你搭档,就是河里的老王八。”

吴霄泽挪过去贴着他坐下,肆无忌惮地抱着赵云侠的腰,“我记下了。”

“多大了,怎么还这么腻歪人。”赵云侠虽然嘴上这么说,可是也没推开他。

“大了才腻歪你。”吴霄泽安心享受着为数不多的欢欣时刻。只要赵云侠还清了欠别人的情,这辈子剩下的光阴就可以和他一起度过。

“兔崽子,本来指望你找个媳妇儿生个小兔崽子给六哥看了高兴高兴,你怎么黑灯瞎火还瞧上我了。”赵云侠敲了他个烧栗。

吴霄泽自顾自搂紧了些,“上哪找这么大个漂亮媳妇儿。”

“嘴里愈发没个把门的了。”赵云侠轻轻拍拍他的手,十八岁的小伙子身上热得像个小火炉。满是青春的温度。

年轻真好啊。

 

不管到底有多么不情愿,那一天到底还是来了。

在除了少数几个知道内幕的人眼里之外,其他的人都以为赵云侠故态复萌。就连师父郭德纲看他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厌恶。但是赵云侠并不在乎,毕竟这证明他的演技足够好,足够能蒙蔽所有的人。

按照提前划定好的剧本,那个人一会儿就会带着两包毒药来,他们俩一人一包谁也别想跑。但是赵云侠多留了一个心眼,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在这里做手脚,估计只有给他的那一包是毒药,而那人自己留下的应该不是什么坏东西。

所以赵云侠已经提前备好了一个纸包,里面装着从厨房拿来的盐。到时候把那个人给的那一包悄悄撒掉就好了。

敲门声如约响起,吴霄泽去开的门。那个人看见吴霄泽并没有觉得很惊讶。

“师哥来了。”吴霄泽打完招呼自动自觉就出去了。

“小猴子很听你的话。”那人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,纸包看起来有点儿大。“老六你找张纸。我分一半儿给你包起来,咱俩东西是一样的,你也不用担心。”

赵云侠倒是没想过他还有这一招,不过反正已经到这一步了,见招拆招也没什么的。

赵云侠于是撕了一张和自己打包盐的时候用得同样的纸。“三儿你也别怪我,要怪只能怪自己倒霉吧。”

“省得他三天两头也是受伤,下辈子投个好胎吧。”那人笑得很开心,如果王筱阁能看见这个表情一定会觉得熟悉。

那么说这会子吴霄泽跑去哪儿了?他跑去撒么了一块儿大石头,费了好大力气才搬到三哥家附近。

先藏好,反正有备无患。

赵云侠后腰别了一把新开了刃的短刀,外面扎上腰带,无论如何也是看不出来的。

两个心怀鬼胎的人齐头并肩往目的地走去,在孔云龙的家里埋伏下的人也早已准备好了。

赵云侠伸手叩响了门环,一个乔装打扮的门童前来开了门。一步,两步,三步。

来了。

赵云侠用力抓住那人的肩膀,周围埋伏起来的警察也纷纷冲了出来,把他们包围在了院子中间。赵云侠本以为那人会慌张起来,没想到他还是笑得那么轻松。

“哎呀哎呀,没想到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了。”那人无辜的一摊手,“各位大爷别抓我,我可是良民啊!”

他把手高高举过头顶,配合得不得了。

赵云侠在来的时候早已经把那人给他的药包倒掉了,连纸都扔在了路上。

“师哥既然是良民,身上怎么会有毒药呢?”赵云侠也不急不缓地点出他身上带着那个纸包。

“天地良心啊,师弟。那可是我喝汤装的盐呢,你也知道我吃饭口味重。不能麻烦你们做饭的时候多放点盐,我也只能自己悄悄加一点了。”他从腰包里拿出那个纸包,坦然地打开,自己还沾了点放到嘴里尝一尝。“真的是盐,不信你们就尝尝,很咸的。”

“咱俩都是一个纸包里倒出来的,你那个也是盐,不信你自己看看。”那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。“只不过师弟你是不是悄悄掉了包呢?”他从腰包的另一侧抽出了一张纸。这正是赵云侠揉成一团扔掉的那张。

赵云侠仍旧面色如常,“主要就是不想和你吃一包盐。”他自己身上的那包打开,也仍旧是盐。

都是千年的狐狸,一招接着一招。

“还有三儿的事儿,师哥你解释解释吧。刺激人家跑出去受了重伤,到现在也起不来床。”赵云侠平静地看着他,但是到底心里平不平静,也只有自己知道了。

“那你们总不能瞒着三儿一辈子吧?小栾已经嫁人了,他总也得走出来,我这做师哥的也是为了他好。”那人装模作样叹了口气,“天地良心啊老六,我找了他一整晚。你要是不信就去问小岳。”

“老六,你今天到底是要干什么?不是你要我陪你来找云杰说事儿的吗?怎么变成审问我了?师哥真的好伤心哟。”那人拿捏着腔调简直令人作呕。

赵云侠的手悄悄摸到了身后,另一只手依旧按住那人的肩膀。

“师哥实在是对不起,兄弟我错怪你了。”

说时迟那时快,赵云侠从身后抽刀,一道银光闪过,冲着他心口窝就是一刀,白刀子进红刀子出。哪成想就在这时,身后黑漆漆的枪管举起来,冲着赵云侠的脑袋就是一枪。赵云侠应声倒地。

“赵老六,你聪明,我也不见得笨。三块大洋我就买了你一条命。”那人嘴里往外吐血,料想也活不了多久。

听见枪声,李云杰冲了出来。

混在一众警察里头的叛徒,把枪管又对准了李云杰。周围众人这才来得及反应,刚要动手合力将他按住。

“老畜生,今天也是你的死期!”打围墙上面传下来一声暴喝,一块大石头被一道瘦弱的身影举过头来用力扔下,径直砸在了叛徒的脑袋上。

血溅当场。

正是吴霄泽。

吴霄泽的胸口上下起伏,眼里仿佛是淬了火。赵云侠死了,被这个老畜生一枪射杀。什么都完了,他什么都没有了。

“我杀了人,你们抓我走吧。”吴霄泽从围墙上跳下去。

他杀了人本来应该也被抓走,但是老警察只当做没看见。只是带着被砸死的尸体离开。临走还给那个人补了一枪,也一起带走了。

“那六哥我就抱走了,本来等他还完欠你的这份情,就可以安心和我在一起的。他说他喜欢向阳的地方,我去把他埋起来。”十七八岁的吴霄泽抱起六哥,就像抱着命运一样,一步一步走远了。

李云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等他回过神,脸上全是冰冷的泪水。

恐怕从今往后,赵云侠三个字要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,永远永远也不会被忘掉。

还有小猴子,瘦小的身影里面爆出那样大的力量,那样深的愤怒和绝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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