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湍

青山有幸埋忠骨,白铁无辜铸佞臣。
​正邪自古同冰炭,毁誉于今判伪真。

孽海记【二】

3.

一场秋雨一场寒,十场秋雨要穿棉。

清早一起来,李云杰看看外面的雨,不由得就牵挂起来孔家的爷儿仨,也不知道筱阁会不会在屋里再添一个炭火盆。

李云杰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,把给李鹤东留的早餐撂在了桌子上,急急忙忙就去了孔云龙那里。这亏得是两家离得近,不然他非得把腿溜细了不可。

一进院儿就看见王筱阁拿着新添好的炭火盆往屋里进。这孩子做事比一些大人还要心细靠谱。

屋里头小孩儿还裹着被子睡得香甜。小脸儿红扑扑的,看着就那么讨人喜欢。

“筱阁,大爷今天中午晚点过来,你们哥俩饿了先吃点儿别的垫垫肚子。”李云杰把早餐放在桌子上,“我带你东叔去你师爷家一趟。早晨多吃点儿,中午饿得慢。”

李云杰轻手轻脚走到孔云龙身边,摸摸他已经生出不少胡茬的脸,“三儿你看你一生病少吃了多少好吃的?”

“不光你的小栾留在了天津。张鹤文被家里人扣住,也留在天津回不来了。那可是张家最受宠的小少爷,少谢和他怕是不成的。”

李云杰又端了煮好的肉糜,一点一点喂给孔云龙,“前儿个晚上少谢和东子打起来了。东子彻底想开了,一会儿我带他去师父家挑个好搭子,日后踏实住了好好说相声。”

“能踏实住了就比什么都强。”

李云杰声音很低很轻,就贴在孔云龙耳边,像是情人间的细语。又像是结婚很多年的夫妻,丈夫守着重病的妻子,在她耳边呢喃着家里的琐事。

“少谢当然不是不好,但是东子和他一定不行,脾气秉性完全合不来。 ”

“两个都是天生犟种,这要凑到一处去不得打翻天。 ”

只不过他现在的话,孔云龙怕是听不到的。

在他沉睡的梦里有他失去的栾云平,正拉着他的手跑在充满阳光的路上。

 

 

等李鹤东洗好脸出来吃早饭的时候,自家大哥已经出去了。真是顶风冒雨也要给那一家三口送饭去。

他昨天用了半天来醒酒,用了半天来想明白自己的心意。他决定放下那些狗屁倒灶的感情事,听哥哥安排好好说相声。找个好搭档,这就够了。

听说,昨天谢金也喝醉了,还……

算了。

李鹤东用力摆摆手,努力把谢金的模样从眼前挥去。津门少谢,谢家的芝兰玉树,是种在张鹤文心里的。

他也是昨天听了哥哥说,才知道原本是张家老太爷偏疼这个小孙子,才特许他在外学说相声,他愿意做什么老太爷都点头应允。如今老太爷病重,无论如何他是必须得回去的,否则就是大不孝。更何况老人对他百般呵护疼爱,他又如何忍心不回去,就算是谢金拉住他的手也没有用。

此番老太爷若是过世,就再也没有人纵容他的胡闹了。鹤文有从小指腹为婚的妻子,他要被留下来履行为人子、为人夫的职责了。

爱有什么用,不爱又能怎么样。

最后一口早饭送进嘴里,已经彻底凉透了。

外边的雨下得又急了一些,打落了一地的黄叶。李云杰撑着黑伞,破开雨幕急匆匆赶了回来,大褂的下摆已经被溅起来的水打湿了。

“东子,走。”他就站在门口喊李鹤东。

李鹤东犹豫了一下,把提前准备好的披风抱在怀里,又拿起了雨伞。他沉默地把披风递给李云杰,只是还是学不会说好听的话。

李云杰重新又审视了一遍面前的弟弟。原来幼崽真的会长大,那个逞凶斗狠的小崽子真的已经长大了。他裹紧了披风,鼻子有点酸涩。“走吧,黄包车在等着呢。”

 

李家哥俩来得算晚的,谢金昨日便来过了,和郭班主详谈两个时辰,失魂落魄地来,怅然若失地走。

开门的是脸圆圆的小岳,自从和孙越成亲开始,愈发珠圆玉润了。“昨儿少谢就来过了,我还以为你们也会早点来呢。”

“也不是那么着急,我让他想好了再过来,免得日后后悔还要麻烦。”李云杰收了伞插在门边的瓶子里。

“岳哥,”李鹤东乖乖叫人。

“中午正好留下来一块儿吃吧,师娘说今儿个包饺子。”岳云鹏笑眯眯往里头引两人。

“我就不留下来了,让东子在这儿吃一口吧。我还得去三儿那给他们送点儿吃的,别把俩孩子饿坏了。”李云杰找个地方把弟弟一交代,就算放了心了。

而李鹤东只能默默地被安排。

“怎么回事,你怎么还给三儿送上饭了?”小岳一脸不解,“说起来可有日子没见他了,还在为小栾的事情伤心吗?”

“三儿受伤昏迷了,你不知道吗?”李云杰有些诧异。

岳云鹏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,“倒是听说他那天跑出去受伤了,但是他们都说他伤得不重。所以我们也没有去看他,怕再勾起他的伤心事。”

“咱们从天津回来之前,他那两个徒弟就衣不解带守了他三天多,我去了一看真是心疼的不得了。不过三儿也见好,我跟他说话他能听见,有时候还有反应。”李云杰拍拍他的胳膊。“前天三儿努力地挣扎要醒过来,费了好大力气终于张开嘴喊了一声哥。”

郭德纲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书房里出来了,在两个人没注意的时候,站在身后把这些话听了个清清楚楚。他叹了口气,“等雨停一停,开车去把他接过来吧。家里人多也好看顾他。”

现在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孔云龙受伤昏迷的事情没有传出来,而是被巧妙地隐藏着。只被透露给了一个人。

郭德纲又招招手,示意哥俩跟他进书房里去。

李鹤东看了一眼哥哥,可能是心里有点没底。

李云杰点点头示意他跟上。

书房里有沙发,三个人就坐在沙发上说,都是自己家人,也不用拘束。

“东子想好了?”郭德纲语气很和蔼。他很喜欢李鹤东这样的孩子,虽然李云杰总说孩子爱逞凶斗狠,但是他身上有侠气、有道义,很招人喜欢。

“想好了师父,”李鹤东把手规规矩矩覆在膝盖上,坐得笔直,“与其想一些没有边际的事,不如好好说相声。我哥也能少操点心。”

“你应该也听小岳说了,昨天谢金来过。谢金觉得很对不起你,当时脑子懵住了,才做了那样过分的事情。他说你说得很有道理,他确实是个懦夫。明知道鹤文现在在哪,他也不敢去找。”郭德纲把昨天的事情娓娓道来。

李鹤东想了一下谢金的样子,心里堵到说不出话来。谢金一定是低着头,眉眼也难过地垂着,像丧家之犬那样,连尾巴都耷拉着。这位谢家少爷天之骄子,哪里受过这样的打击。

妈的,干嘛这么丧气。去把张鹤文抢回来啊。

要是换成他自己,他早就揣着盒子炮冲到天津去了。

“那你要再等等谢金吗?师父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少谢这样的水平,没有好搭档也是怪可惜的。”郭德纲见李鹤东虽然没说话,可脸上变颜变色的,也大致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
“不了师父,我才学相声没几年,也高攀不上那样的世家。”李鹤东知道师父是关心自己,“再说了师父,我这狠话还没放出去几天,自己打自己脸可不行。”

“行,那咱们就挑个好搭子。”郭德纲从书桌上拿了一张纸,“来,你们哥俩看看。有这么几个人选。”

“其实搭档两个人,重要就重要在投缘对脾气。最好是平日里关系就不错的,这样磨合起来也容易一些。”郭德纲一边让他们自己琢磨,一边自己也不时提点两句。“你要是想火爆一些,就看鹤灵和鹤廉这样的,他们两个柳活儿好。尤其鹤廉生得又漂亮。你要是想台风稳重一些,就要刘源和刘献伟这样的,他们这样的压得住台。”

“要是云杰也想说对口的话,你们哥俩也可以试试搭一场。这样其实分账也好分。”这也不失为一种好策略。

“得了师父,我少管他两回,感觉自己能多活几年。”李云杰乐呵呵地摆摆手,他心里还属意着别人呢。

“不如我跟亮哥一场吧,和他平时还能说得上几句话。”李鹤东和另外三位都不算太熟,也就是和侯鹤廉平时还能开几句玩笑喝个酒。

“我也猜你会选鹤廉,已经问过了,他也同意。让他明儿搬过来,你们哥俩也回去收拾收拾东西,留下来住一阵子。两个人要先磨合磨合,再决定要不要正式搭档。”原来师父早把这些事情安排好了。

“你这泼猴还是逃不过唐僧的紧箍咒。”

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地,李云杰也拿弟弟开起了玩笑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4.

前面的事情都解决的很顺利,唯独想把孔云龙接到师父家里这件事,遭到了王筱阁的强烈反对。

雨一直没有停的意思,所以李云杰先带了师娘做的饺子和炖好的鸡汤回去。想把这个好消息先跟两个孩子说一声。

可是王筱阁吓得连饭碗都摔了,扑到他师父床边,拼命地摇着头。

“筱阁你怎么了?你师爷的意思是家里边儿人多,这样能更好地照顾他。”李云杰以为是自己的话没有说明白,所以才吓到了孩子。

“不能去大爷,不能去。”王筱阁还是摇头。“筱阁可以照顾好师父和弟弟的。”

孩子明显是知道什么,但是又不能说。

“大爷和你东叔也去,不用害怕。”但是李云杰不知道他在怕什么,他也完全想不到。

王筱阁却一反常态地拉住了他的胳膊,“大爷也别去,有坏人。有坏人会害你们。”

小孩子永远对恶意非常敏感,而且他们站的角度是大人看不到的角度。那么说就是在郭先生家里,有一个人的恶意令他心惊和害怕。

那么他害怕的这个人会是谁呢?

“那筱阁知道坏人是谁吗?”李云杰低头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,“我们把他抓出来。”

王筱阁还是摇头,“我不能说,因为你们都不会信。真的有坏人,大爷你不要去。如果他知道我知道他是坏人的话,他会杀了我的。”

“那大爷再问筱阁一个问题好不好?”李云杰能看到孩子的颤抖,发自灵魂深处的那种颤抖。

王筱阁点点头。

“是你瞒住了你师父昏迷的消息吗筱阁?”李云杰问他。

王筱阁重重地点了一下头,“是我不让大夫他们说出去的。我怕那个坏人来,我看到是他给师父递了那个消息,师父才疯了一样要出去。那真的是坏人。”

得知是这个人伤害了孔云龙,李云杰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。“筱阁,我问你几个他的特征,对了,你就点头;错了,你就摇头。这样不算你告密,他就不会找到你。不能让他白白害了三儿。”

王筱阁抿抿唇,点头答应了。

“他很胖?”

摇头。

“他很瘦?”

好像也不是很瘦。于是王筱阁还是摇头。

“那就是中等身材,他高吗?”

用力摇头。

“那筱阁,他比你师爷个子还矮吗?”李云杰一个条件一个条件排除

王筱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。

王筱阁的反应就是告诉李云杰他猜对了,好在德云社里头成年人矮过郭德纲的不多,很好排除。他原来的搭档六哥是一个,但是六哥虽然脑子糊涂些,却是个顶顶热心肠的好人。多少年的交情不会看错的。已经嫁出去的高鹤彩是一个。但是王筱阁并不认识他,也没有见过高鹤彩。剩下的只有一个人了,答案呼之欲出。

而且这个人备受师父疼爱,难怪王筱阁不敢让孔云龙去。孔云龙要是醒着倒是没关系,他打是打不过孔云龙的。但是孔云龙如今昏迷着,人为刀俎我为鱼肉,那一定是没有胜算的。

“大爷知道了,”李云杰摸摸王筱阁的头,“筱阁是大爷见过最勇敢的孩子,别怕,有我和你东叔在呢。”

王筱阁抓着李云杰的衣袖,细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有些发白。他的内心十分纠结,在纠结那些事情到底能不能够说出来。

“筱阁不想说就不用说,没有关系。”李云杰温柔地安抚着他。

“不行……我得说。”王筱阁深吸一口气,刚准备开口,于筱怀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门边,推开门想要出去。“筱怀回来!!”他大喊一声,筱怀吓得一愣。

“哥哥,怎…怎么了?”于筱怀把门关上,乖乖把手背在身后。

他对于筱怀招招手。“别乱跑,来哥哥这儿。”

直到把小孩拉进怀里,王筱阁紧绷的身子才放松下来。他让筱怀把耳朵捂上,说这些话不能被小孩子听到,晚上会做噩梦的。

李云杰听完心里却有些酸楚,明明他自己也是个孩子,却要像大人一样照顾比他小的弟弟。

“以前我逃难的时候和父母走散了,在街上要饭。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,有一天他被活活打死了。我当时落后他几步,就在拐角还没有走出去的时候,我看见了。我吓得不敢出声,眼睁睁看见他被打死。但是,我记住了那个恶鬼的脸。”王筱阁在重复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毫无表情,已经恐惧到麻木的地步了。“第二次是在师爷家的时候,我看见了他,他也看见了我。我一眼就认出他了,我觉得他也认出我了。他的眼神太可怕了,我特别想尖叫着逃跑。但是我忍住了,我假装从来都不认识他,我不能让他知道我认出他了。”

李云杰能感觉到王筱阁的恐惧已经充斥了整个屋子,孩子脸上虽然没有表情,但是身子已经开始颤栗。

“然后就是那天他来找师父,当我看见是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。我拉不住师父。”孩子的声音低了下去,能听得出一股浓浓地自责。可是这种事情又怎么是一个小孩子能够改变的?

于筱怀虽然没有听到,但是却能感觉到他的悲伤。筱怀扭过身子来,搂住了王筱阁的脖颈。“哥哥,不要难过。”

李云杰看到于筱怀叫哥哥又不禁想到了李鹤东小时候。东子小时候可不是这种甜甜软软的团子。母亲过世的时候他大概六七岁吧。和筱怀年纪差不了太多,在葬礼上有那出了五服的亲戚在窃窃私语小声说笑。结果被东子听到了,他就狠狠地在那个女人穿着高跟鞋的脚上踩了一下,高声喊了一句滚。父亲闻讯赶来后不但没有责怪他,反而对他的行为做出了夸奖,赶走了那个来参加葬礼的女人。果真从小就是个小狼崽子。

说起来,打虎就得亲兄弟。既然有这样一个祸害,可得嘱咐东子好好盯着他了。这种事情东子肯定乐于做。

 

 

安抚好两个孩子,已经是傍晚了。这会子雨也停了,风也小了,李云杰慢慢走回家。

推开门进屋,李鹤东没在老地方等他,今天估计是在书房呢。这马上有搭档了,稍微用功几天。

果不其然,李云杰去书房一看,李鹤东正低着头看书呢。

“东子,别着急用功,哥跟你说个事儿。”李云杰拽过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,给他讲了一下今天下午发生的事。

这样一来李云杰就不能陪他住在郭老师家,兄弟俩一个在里,一个在外。这样才好办。

李鹤东虽然很不满哥哥不陪他,却要在外面守护心上人和心上人的两个徒弟这件事。但是那个人的事听完了他很火大也是真的。他答应了主要是因为怕那个人继续做别的坏事,嗯,一定是这样。古道热肠李鹤东在心里默默点头。

“为免他狗急跳墙,哥,你要不然就搬去孔云龙家住得了。”李鹤东对他哥踢出了临门最后一脚,“最好是能在拿下坏人的同时,把媳妇儿也拿下。”

“你看三哥醒来看见你对他不离不弃,还抓到了伤害他的罪魁祸首,这种英雄救美的片段吧,说不定一感动就以身相许了。”

“要不然你今晚就搬去吧,留下他们孤儿寡父的,实在太不让人放心了。”

“现在他重伤的消息传出去了,万一今天晚上就行动了呢。”

李鹤东的话一句一句简直落在李云杰心坎儿上了,李云杰当即决定收拾收拾东西走人。临走还多给了李鹤东五块大洋。

李鹤东:暴富来的就是这么突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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